【同题专栏】《生》第五期‖郑雅芸

(一)

浴血沐春归

——记石人乡老兵王贤文

   1958年正月初二,呼呼的北风裹挟着阵阵寒意把一个叫石人乡的小山村吹得直打哆嗦。苏桥公社的主任怀揣着一个信封敲响了王贤文的家门,王贤文应声来开门,主任刚把怀里的信封掏出来,王贤文就明白了,他气呼呼地瞪着主任,顺手挑起水桶就出门了。

  王贤文知道,主任是来送入伍通知书的,他前几日特意去公社跟主任说过,希望他不要把入伍通知书送到家里来,他自己隔天就会去公社等消息的。王贤文的父亲是共产党员,当兵是王贤文从小的志向,且全家人都十分支持,但分离总是让人忧伤的。自从上个月入伍体检通过后,父母兄妹无不难舍,特别是瘦弱憔悴的母亲,每每提起便是未语泪先流。虽然离别在所难免,但入伍日期还未确定,而入伍通知书的到来则鸣响了启航的汽笛,王贤文希望父母晚些知道离别的日期,好让这个新年少几许伤感,也让他的母亲,少垂几天的泪。  

   就这样,王贤文在他22岁那年的正月初五告别了他的家人和故乡,经鹰潭到福建,开启了他的军旅生涯。  

   9277部队驻扎在厦门的沿海地区,王贤文在其下的31军93师。从此厦门的海边就有了王贤文的身影:他胸口绑着砖块,背上背着战备包,在朝霞里跑步;在苦咸的海水里竞泳;在深夜的月光里站岗……   

   一个多月后,王贤文第一次摸到了枪,他正式成为了一名轻机枪手。他所持的轻机枪配备两名枪手,一开始由有经验的老兵担任枪手,王贤文为副枪手,但他凭借不服输的精神和十二分的努力,不多时就晋级为枪手了。他的拼搏刻苦在他们师里是出了名的,因此1958年3月还是普通战士的他,到1959年就荣升副班长了,1960年又升任了班长。

  1958年8月23日下午三时,炮击金门战役打响。身为步兵的王贤文主要的任务是配合炮兵:运装炮弹、修理工事、后勤保障……这些他都做得井井有条。  

  炮击金门战役中,王贤文和其他战士一样,整日隐蔽在黑暗闷热的地堡式防御工事里,最长一次是连续八天。连续八天的衣不解带、昼夜不分、炮火连天,到了第九天,从地堡里出来的王贤文几乎不敢睁开眼睛,长时间的不见天日,光线使得他头晕眼眩。

  短暂的停火后,战争又开始了。隆隆炮声响彻云霄,一枚枚炮弹在海面上掀起滔天巨浪,更多的时候,炮弹就在他身边的任意一处爆炸。  

   这种炮火纷飞的岁月在王贤文的脑海里究竟是怎样的画面?他说,他旁边的一个炮连被击中,三个炮手当场牺牲,两个重伤的战士被挖出来的时候,血水混着泥沙,简直连伤口在哪都分不清……   

  这位八十八岁高龄的老人坐在我对面的时候,已是2023年的盛夏。我问他是否在战场上受过伤,他摇着头说没有,比他小十岁的爱人徐梅花却使劲地点头,说有。徐梅花说着去撩王贤文的衣服,王贤文慌忙阻止,只是他浮肿弯曲的手指已不太听他使唤了,被掀开的衣角里露出了两块深褐色的伤疤,像两个深深的窟窿粘在他的腰侧。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讪讪的笑,他连忙解释,这点是算不得伤的,这点是算不得伤的……如果这两个伴随着他六十多年的“窟窿”都算不得伤,那我真不忍去想他心里的伤到底是什么样的。

  

  王贤文于1958年入伍,于1959年和1961年各荣立三等功一次,在此期间,还获得过“口头奖”“五好战士”等各种嘉奖数次。 

  1961年退伍后,王贤文凭借在部队养成的优良作风和踏实勤恳的工作态度先后被村民们推选为生产队队长和民兵连长。  

  几年后,27岁的王贤文在村支书的介绍下迎娶了17岁的徐梅花,婚后他们育有三个子女。王贤文因为家庭贫苦并没有上过学,而部队的教育却深耕在他的心里,所以即便当时他们一家十一口人挤在两间黄土糊墙的破房子里,他也坚持让三个孩子上学。

  现在,王贤文的子女们都事业有成,各自奔赴在建设国家的各个领域。而八十八岁的王贤文和七十八岁的徐梅花则朝夕陪伴着这片他们深爱着的土地……

(二)

双溪春正好,青山人长爱

——记清水乡双溪村老兵彭长爱

  2019年8月末,一位耄耋老人陪着他的孙子到厦门理工大学报道,办完入学手续后,他特意在厦门多留了几天,八十一岁的他,靠着双脚和拐杖在厦门大大小小的街巷里寻觅着他的青春。他就是——彭长爱。

  1938年12月,彭长爱出生于清水乡双溪村的一个贫苦家庭。彭长爱的出生给这个在苦难中挣扎的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

  他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一个长大了能劳动出工的男孩,初为父母的喜悦冲淡了食不果腹的苦。但随着弟弟妹妹们的连续出生,饥饿和穷苦逐渐吞噬了这种喜悦。  

  八口人挤在一间土坯房里,那种雨天漏雨,雪天灌风的日子在彭长爱的记忆里持续了很长时间。  

  直到,更大的风雪来临。 

  1954年,16岁的彭长爱失去了深爱他的父亲。彭长爱清晰地记得,那一夜,母亲哭晕过去后,他抱着2岁的三弟牵着12岁的妹妹,9岁的二弟围在母亲床前。就在16岁的那一夜,彭长爱接过了父亲的担子,用稚嫩的肩膀与母亲一起,挑了这个在风雪里飘摇的家。  

  1958年3月,彭长爱应征入伍。同去的还有11个年岁相当的清水乡青年,也就是这时,他认识了墩底村的方修国,两个刚刚穿上军装的同乡至此成了战友。  

  彭长爱所在的9277部队,驻扎在福建厦门,见惯了满目青山的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大海。他还没来得及感叹这海天一色的壮丽景象,就投入到紧张艰苦的训练中去了。对于扛锄拉犁的农村孩子来说,训练并不苦,倒是那种从来没看过,甚至听都没听过的自动枪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刚开始的时候,彭长爱和很多新兵一样并不敢开枪,他们的排长姓卢,只比彭长爱年长几岁,枪法却非常好。不服输的彭长爱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成为像卢排长那样的战士。彭长爱在家就是一把劳动好手,肯吃苦、勤奋认真,在部队里,他更是加倍地努力,还有方国修,两人同吃同睡同训练,他们的目标都是练好枪法,和卢排长一较高下。  

  很快,彭长爱就成了一位优秀的自动枪手,但他还没来得及和卢排长比试,炮声就在海面响起了。  

  1958年8月23日,由于国民党军不断对厦门沿海渔村进行骚扰挑衅,9277部队奉命对金门进行还击,彭长爱所在的3营3连负责炮弹的运输。  

  我见到彭长爱的时候,是2023年,耄耋之年的他听力受损严重,对于炮击金门战役的更多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我们不难想象,那时二十多岁的他,在厦门沿海的炮火里出生入死的画面。

  1961年彭长爱光荣退伍,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由于他在部队出色的表现,他被村民们推举为民兵连长兼大队支书。   

  回乡后,英俊能干的彭长爱很受乡亲们喜爱,不少媒人来给他做媒。但彭长爱一直不允,他觉得弟妹都没有成家,母亲又日渐衰老,这个家庭太需要他了,而且他不想让新媳妇受苦,和他们一家五口挤一间房,他觉得对不起人家姑娘。  

  但曾水兰来了,年轻美丽的曾水兰不由得彭长爱思前想后,她坚定地说,她和他一样,并不怕苦。就这样,曾水兰和彭长爱结了婚,他们一家六口就这样挤在一间破土房里。直到曾水兰陆续生下两儿两女,那摇摇欲坠的老屋,实在是装不下他们一家十口人了,彭长爱才倾尽全力,在老屋旁边又盖了一间房,是的,不是一栋,也不是一座,是一间,房。  

  1968年生产队扩社并队改革,彭长爱所在的双溪村和左溪村、常阜村合并,彭长爱被调往养路班。  

  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的路都是一步多宽的“野路”,确实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的路。彭长爱的养路班所负责的连通左溪、前汪、肖家溪、墩底四个村的主干道则是一两米宽的“大路”,但仍是直接铲去地表植被,踩踏而成的“沙土路”。

  沙土路晴天灰尘四漫,雨天泥泞不堪,而暴雨过后,沙石被冲刷,这“沙土路”瞬间成了“窟窿路”。负责养路班的彭长爱每每在清理积水,修补窟窿的时候就幻想,什么时候,咱们村也能有真正的“马路”呀。那时的彭长爱,因为跟随部队去过很多地方,他早已见识了“马路”“铁路”“双车道”等等,这些都是这个被厚厚青山环抱的小山村所从未见过的。  

在养路班的岁月里,他做过无数个“土路变马路”的美梦。他深信他的家长一定会有许多许多条大马路的。但是他太老了,他已经七十岁了。  

  从养路班退休回来的第三年,县交通局来了一支施工队,清水乡的第一条水泥路正式开工。  

  今年八十五岁的彭长爱常常站在家门口的马路边上向远处眺望,路的远处,他那穿着军装,背着自动枪的青春岁月,正踏着朝霞飞奔而来……

(三)

飒飒西风送斜阳,铮铮铁骨傲风雪

——记罗桥街道抗美援朝老兵徐祥德

  2023年盛夏,当我在罗桥街道办民政所卢所长和畈头村村干部饶绍明的陪同下,来到下屋塘自然村小广场时,96岁高龄的徐祥德老人早已坐在门角的竹凳上等候。瘦骨嶙峋的他穿一件深青色短衫,藏蓝色裤腿下是一双淡绿泛黄的解放鞋,胸前挂着两枚勋章——建国70周年纪念章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70周年纪念章。  徐祥德出生在那个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1928年,旧社会的苦难生活像是恶兽般张着血盆大口啃噬着劳动人民的骨血,而在这普遍的悲惨中,徐祥德的命运尤为凄苦。徐祥德16岁父亡,21岁娘殁。那一年的七月,牵着八岁的弟弟站在母亲坟前的他,该是怎样的无助啊!原定去参军的计划似乎要搁浅了,毕竟幼弟的生存是难题。所幸这时村里出面,为解他的后顾之忧,村委将他的弟弟安置到其叔叔家,每月补以微薄的口粮。  入伍后第一个月,徐祥德和其他新兵一起在上饶县枫岭头乡训练。此时,一把破旧的老手枪是他挚爱的宝贝。除了训练以外,他们还配合当地完成了公粮征缴任务。1949年,徐祥德随军到福建所驻的43军157师3营报道。在这里的日子虽然艰苦,但三八式、短三八式、美式等各种枪械让徐祥德爱不释手,他更加刻苦地训练,除了过硬的体能,他还练就了一手好枪法。  1950年2月海南战役前夕,徐祥德所在的部队从厦门开拔,一路向南,径去海南。早在1949年10月的金门战役中,由于多种原因,我军渡海登岛作战的部队全军覆没,9000余名战士无一幸免。这次惨痛的失利使得我军将士对渡海作战产生了恐惧心理。但1950年3月,海南战役打响之时,爱国之心被点燃,恐惧的阴霾被燃烧殆尽,在强渡突击岛计划中,他们毫不畏惧,纷纷报名。1950年3月5日,第一次登岛过程中,我军伤亡33人,大部分船只都被敌军炸毁。消息传来,战士们的赤子之心瞬间沸腾,熊熊爱国之情彻底燃烧。于是,1950年3月6日再次登录,10日又一次登陆,11日再次登陆……4月16日,人民解放军2.5万余人的主力部队分乘400余艘帆船,经过彻夜海战,终于突破了海上封锁。1950年5月1日,海南岛彻底解放。

  那如海水般涌去的热血男儿,他们在炮火冲天的夜里,有没有思念美丽的新娘?他们在枪林弹雨的清晨,有没有思念苍老的高堂?他们在厮杀肉搏的暴雨中,有没有怀念他的故乡?徐祥德没有回答我,他低头看向脚上的解放鞋,良久,他缓缓抬起头,深陷的双眼也亮了起来,他说:“我们强登偷渡,打的敌人落花流水,国民党见到我们,直说是‘天降神兵’。”说到“天降神兵”几个字,徐祥德哈哈大笑起来,那自豪的神情仿佛回到了战火里的22岁。  

  1953年,徐祥德又随部队北上,此次他们是去支援在朝作战的志愿军的,一路上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的急行军,草鞋最多两天就磨的没底了,徐祥德和很多战士一样干脆赤脚走路。到达中朝边界后,他们在鸭绿江边驻防,随时准备奔赴前线。徐祥德清楚的记得,那一夜星光很亮,他和成千上万的战友们一起,坐成一排排,等着卫生员来给他们刺字。徐祥德伸出他干瘪的手臂给我看,虽然皱瘪的皮肤上早已布满了老年斑,但小臂上有一排浅绿色的疤痕,似乎是汉字的笔画。“中国人民八一”徐祥德解释道。这六个字就是那晚刺的,全军所有将士都刺了。“万一死在战场上,至少还能知道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样,也许尸骨还有回到祖国的可能。”他笑着说道,这笑容里除了故作轻松之外,更多的是坚毅和无所畏惧。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给他们带来了好消息——战争结束了。  服役期间,徐祥德获劳动模范表彰两次,各类嘉奖数次,他于1955年复员,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复员后的徐祥德凭借他的勤恳、踏实、刻苦、仁德,赢得了大家的赞誉,但命运并没有眷顾他。

  徐祥德36岁结婚,妻子为他生下了两儿一女。在小儿子八个月时,妻子亡故。年过40的徐祥德埋葬完妻子后,把八个月大的小儿子装进菜篮子里,准备扔进河里溺死。他日日早出晚归才能勉强糊口,两个不及桌高的孩子每日被他用绳子拴在屋里,这已经够可怜了,而这八个月的孩子又如何养活?他实是已到穷途末路之境了,但当他站到河边时,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他哪里舍得呀!这个在战场上毫不畏惧的勇士,此刻涕泪滂沱。不知多少次,他带着三个孩子站在妻子的坟前失声痛哭,就像二十多年前,他牵着幼弟在母亲的坟前那样,痛哭。  

  如今的徐祥德正与他54岁的小儿子同住。我让他说说这些年的困难,他侧过头去,淡淡地说:“困难都已经过去了。”他转过头来,看了看胸前的两枚勋章,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被苦难打倒。”  雨后的天空,一束阳光透过云层,从高高的树梢上照下来,映在徐祥德泛黄的解放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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